雖然生長在在多山的小島上,卻對山野十分陌生,大抵是我輩中年的寫照。說起來當然是有些遺憾,特別是當外國人問起台灣有什麼特色時,我想得出台灣有高山,卻除了玉山雪山陽明山,數不出更多山名,更別說山上的空氣與景致,和我是咫尺天涯。
單身的時候,遺憾只是單人份,不輕不重。有了孩子後遺憾呈倍數增高,不想把遺憾代代傳下去,這幾年得空就帶孩子往山裡跑。認識的郊山太少,沒幾次就走完,這陣子決定挑戰難一點的山,得早他人之先去探路。
所以就抽個空擋,和Simon一起探探七星山。我們先坐捷運到劍潭站,轉坐紅5再坐108遊園公車。遊園公車繞遍陽明山每個景點,竹子湖、二子坪、小油坑......每段距離都好遠,過了一個山頭才到下一個點,轉過一個山頭眼前景色又全都不一樣,這時才發現陽明山好大。以前悶在小小的車裡經過,距離和時間是短了,視野也扁平了,竟誤以為陽明山不過是後園小丘,只是泡湯吃野菜的小地方,其實陽明山比我想的大好多,得親腳踏上才算。
不過大眾運輸真的耗時間,從出家門到冷水坑停車場花了兩個小時,本來希望在中午前下山,卻到近中午才到冷水坑站。從這裡往前方望可見山前頭有一小裂口,那就是登山口,大概走5~10分鐘可以到。
在公車站等遊園公車時,我和Simon研究公車站牌。排第一個的阿伯問我們要去哪,知道我們要去冷水坑後就說:「去泡腳啊,很舒服的,去泡個腳。」
我以為只是水盆大小的泡腳池,沒想到是這麼完整的足浴池,這樣的設計概念,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留下。
不只有足浴池,還有免費湯屋。但享樂的事情晚點做,否則泡完也沒力爬了,直接下山。
斷捨離啊,斷捨離,直接邁向登山口往上走。
走了一小段還沒到涼亭,Simon和我站在旁邊討論是不是走錯了,會不會不小心漏掉哪個叉路轉錯方向。路邊有個阿伯突然現身問我們要去哪?幫我們指路時順便簡介附近的地質變化,比方說橋旁邊這個長滿雜草的山坳就是個死火山口。
登山總是容易遇到熱心指路的山友。山友們指了路就走,不多攀談也不多干涉,天寬地闊的。難怪人到中年越來越愛爬山。
確定路沒錯後,又走了一段,終於來到涼亭。
山稜一路走來沒有遮蔽,風吹又強,耳朵很痛,我們看地圖確定路線後就繼續前行。
才一轉頭就看到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從我眼前跑過,臨進草叢前還露出一團肥滿渾厚的屁股。
Simon走到我旁邊說:「我不要告訴你剛剛看到什麼,要不然你會尖叫。」
「一隻跟小貓一樣大的老鼠?」
「山老鼠是比較大。」
「山裡有很多山老鼠嗎?」
「比較容易見到。」
「但是老鼠看到人會跑走吧?」
「理論上是,但如果是一千隻老鼠就不會了。」
一千隻老鼠的話,不管是在城市還是在山裡都很可怕,真遇到,逃不了,也就無需畏懼了。
繼續走會看到兩個電塔,這是教育廣播電台的發射塔。這兩根突兀的插在山腰上,總覺得上面應該要有鐵塔男窩著鐵塔煮飯晾衣服才合這片風景。
走不久就到七星山公園。
接著走到苗圃登山道。繞這一圈省掉登山道一半路程。
開始走之後就知道省這一半有多重要。
因為這登山道實在陡,
很陡,
非常陡。
就算我體力不錯,常練瑜伽,也被Simon遠遠拋在後頭。
好不容易看到距離碑,以為快到頂端卻才發現從叉路口開始只走了兩百公尺,連一半都不到。
大概是只有兩百公尺給我的劇烈打擊完全反映在我的臉上,Simon看了一眼,問我你老想著登頂,那剛剛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什麼?我回望剛剛走過的石階,有歎氣有汗水有痛苦有不耐,就是沒有一刻是享受。
好可惜,坐捷運轉公車耗那麼久進到山裡,卻爬出這麼多不開心。何必?
我轉頭看路旁的植披,才看到許多精彩,樹叢的植物幾乎每隔幾步就不一樣,遠看都是綠,近看葉葉都不同。在最不該長樹的石階旁冒出了參天大樹,斜倚的斷木上爬滿青苔,海星般的樹根破土而生,老樹懸空以根抱木,每個生物都以他獨特的姿態展現自己的存在。
就這樣看著看著,把最艱困的一段走完。
好像ashtanga,練習起來又難又累又辛苦,但是我們不需要每次練習都把動作做到最滿,也不用一次就到位。靠蠻力將身體一次拉足,接著推拿復健半個月,這樣是himsa(暴力)。ashtanga不是要人追求一刻的完美,而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持續練習,在練習中與自己對話,在極限的扭轉與放鬆中取得平衡。
做到了困難體位又怎麼樣?進到了三摩地又怎麼樣?進到大休息時還是要全部放掉,第二天站到墊子前還是要從拜日式重新開始。成就什麼的都是雲煙,只有過程中的每一刻會留在自己的身體裡,那是你說不出的什麼,只有在下一次的練習會與自己相遇。
於是我就在滿山美景中,不知不覺又爬了八百公尺山路,來到七星山主峰與東峰的分岔點。
望向東峰。
終於來到七星山主峰頂。
Simon在主峰上做舞王做到禪定。
我拍完照問他好了怎麼還不下來,他說他在專心聽風的聲音。
風的確很大,地也不夠寬,我簡單做個八曲人手平衡Astavakrasana。這是紀念聖者Astavakra,他在媽媽肚子裡就因為發現爸爸將吠陀經典詮釋錯了而得罪爸爸,被爸爸詛咒,以致出生時,他的雙手雙腳、頭、胸的關節都嚴重扭曲而被稱為八曲人(Astavakra)。八曲人後來在一場吠陀辯論上保全了父親的名聲,解除了父親的詛咒,關節不再扭曲,回復正常。
如果說希臘神話裡的伊底帕斯反映的是西方的創新與突破,也就是孩子終究要弒父以取得自身存在。那八曲人的故事大抵述說的是在東方世界裡,傳統力量有多強大:再反骨的孩子終究要回到道統中,看似是與父親妥協,其實是父親與孩子都回歸到一條比他們還要高的道統上。這可以說是和諧取得諒解,也可以說是吞噬。
如果說希臘神話裡的伊底帕斯反映的是西方的創新與突破,也就是孩子終究要弒父以取得自身存在。那八曲人的故事大抵述說的是在東方世界裡,傳統力量有多強大:再反骨的孩子終究要回到道統中,看似是與父親妥協,其實是父親與孩子都回歸到一條比他們還要高的道統上。這可以說是和諧取得諒解,也可以說是吞噬。
吞噬的另一個說法是獻身,又或者是日文中「一生懸命」。
東方的說法似乎總是想儘其所能隱去自身痕跡,委身獻給更大的什麼上。
這個體位的正確做法應該是要先將一腳掛到肩膀上,另一腳勾上去,再將自己抬起來。但是登山褲不夠有彈性,腳拉到一半卡住了,掛不上去,所以抬起來時腳沒伸直。整理相片時很猶豫是不是要放這麼不標準的相片,但想想山總是會爬的,Astavakrasana總是會再做的,當時當刻的記錄就這一張,標不標準什麼的就算了吧。
下了主峰轉往東峰。
東峰頂矮了些,山頂也樸素些,來這裡耍寶拍照的人(就是我們啦)也少了些。
其實是風太大,只能站穩,很難做其他體位。
從東峰頂望向主峰。
就下山了。
下山時遇到從這裡上山的山友,一男一女各一名。女士看起來還好,男士臉色慘白問我還有多久到山頂?我說十分鐘。他皺眉說是二十分鐘吧。
我哈哈大笑說是十分鐘。
十分鐘可以有多長?是剎那,是永恆,心有多累,時間就有多長。就像剛剛上山的距離,是兩百公尺長還是八百公尺長,是由我的心判斷而不是用尺量。
繞一圈下去會回到教育廣播電台的發射電塔,從這裡可以看到電塔右邊是冷水坑的湯屋,電塔左邊那一片則是夢幻湖。
夢幻湖近照。
不敢相信離這裡三十分鐘就是城市喧囂,這是臺北迷人處,他有喧鬧的時候,有躁亂的時候,但是不論臺北再怎麼喧嘩,都有靜靜的一角。
我一直期待阿伯什麼時候會再出現...
回覆刪除其實我坐公車下山時也在想阿伯會不會突然冒出來叫我們去泡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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